（一）首部

1.判决书字号：广州市天河区人民法院（2010）天法民一初字第767号。

2.案由：名誉权纠纷。

3.诉讼双方
原告：广东新快报社，地址：广州市天河区。
法定代表人：黄某，社长。
委托代理人：黄志威、彭龙群，广东合邦律师事务所律师、律师助理。
被告：南方日报社，住所地：广州市广州大道中289号。
法定代表人：杨某，社长。
委托代理人：冯某，该社法务专员。
委托代理人：彭春文，广东南日律师事务所律师。

4.审级：一审。

5.审判机关和审判组织
审判机关：广州市天河区人民法院。
合议庭组成人员：审判长：黄玉聪；人民陪审员：赵小丽、符永红。

6.审结时间：2011年5月25日。

（二）诉辩主张

1.原告诉称
2010年1月2日，被告主办的门户网站-南方报业网（http：//nf.nfdaily.cn/）发布了题为“2009年十大假新闻”的文章。该文第十条为“石家庄积雪比人高”，刊播媒体为《新快报》等。该文称“网民曝国内网站移花接木，以假照片报道石家庄大雪”。网民经过查询发现，“石家庄积雪比人还高”的照片是一家国内网站今年7月刊登的照片，照片来源虽然找到，但奇怪的是《西部商报》和《黑龙江晨报》也在同一天刊登了这张照片。该文章在没有经过任何调查或向原告及另外报纸核实的情况下，竟然主观臆断地称“究竟是这三家报纸联手造假，还是从同一网站下载，或是由谁统一发稿”。更为恶劣的是，该文在“点评”栏目中，引用网民思宁在西祠胡同发帖《石家庄雪灾照片的编辑分析》的评论，指出原告使用的照片并非照搬国外网站上原照片，而是经过剪裁处理，可见，这不是误用，而是明知照片的出处故意剽窃造假。被告所谓的点评，没有经过任何查证，完全是捕风捉影在恶意诋毁原告的名誉。被告在没有经过任何查证的情况下，引用网民不当评论，对原告的名誉造成极大的伤害。而实际情况是，原告使用的照片来源是网易，在原告刊登前，国内有多家网站发此照片，而不是被告所称的原告从欧洲网站剽窃并故意造假。原告已于2009年12月18日发表声明，说明误用该照片真相，原告使用这张照片完全是误用，误用与造假是完全不同性质的问题。真实性、严肃性是新闻的生命。故意造假已经突破了法律与新闻道德所能容忍的底线，也突破了广大读者所能容忍的底线，而被告将误用说成是造假，完全是打着维护新闻真实性的旗号践踏新闻的真实原则，对原告的声誉造成了致命的伤害。目前，“2009年十大假新闻”一稿在网络上仍被肆意转载，经谷歌搜索，截至2010年1月7日16：25，相关转载网页达11 500 000个之多，不良影响不断扩大。综上，被告的文章在刊登事件经过时，严重失实，在未经过任何调查的情况下，就主观臆断原告及其他报社联手造假或者是统一发稿，或是从同一网站下载；而且作出不适当的评论，恶意诽谤原告并非误用，而是明知照片的出处（出自国外网站）的故意剽窃造假，已经严重伤害了原告的名誉权，给原告造成重大损失，使原告在社会上的评价降低。现起诉请求判令被告：（1）立即删除题为“2009年十大假新闻”之第十条，题目是“石家庄积雪比人高”中有关新快报之内容；（2）向原告赔礼道歉；（3）赔偿原告损失30万元；（4）承担本案诉讼费。

2.被告辩称
（1）“2009年十大假新闻”一文来源于权威刊物。被告刊登的“2009年十大假新闻”转载自新民网，该文章公布在《新闻记者》2010年第一期，是新民网独家首发的新闻。南方报业网对该文章全文转载，转载过程中没有添加任何评论。《新闻记者》是全国新闻核心期刊，是教育部新闻传播学科高等教育指导委员会推荐的权威期刊，其权威性和客观真实性具有强大的公信力。作为该刊上的文章，“2009年十大假新闻”一文是一份审查核实手续齐备的稿件，应该是内容真实的，评论得当的。（2）被告转载“2009年十大假新闻”的行为合法。对于转载的文章，转载者只需尽到合理的审查注意义务即可。这是新闻单位在转载新闻报道时遵从的规则。对来自权威刊物《新闻读者》的“2009年十大假新闻”一文，文章并无不得转载或未经许可不得转载声明内容，法律上也没有禁止转载的相关规定，截至目前，被告从未发现该文存在侵权的内容。所以被告对“2009年十大假新闻”的转载行为并无不当之处。同时，被告在转载文章中明确注明了出处，完全符合《著作权法》第22条第3项、最高人民法院《关于审理著作权民事纠纷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》第17条的规定。因此，被告的转载行为是合法的。（3）被告“2009年十大假新闻”一文的主要内容基本属实。对于原告在“石家庄暴雪封城”新闻中使用了假照片的问题，其已于2009年12月18日发表了误用照片的声明。通过该声明可以知道，原告承认了其失实的报道，将与事实不符的照片报道，造成读者对错误信息的接收，暂不理系造假还是误用，不是真实的新闻就是一条毫无争议的假新闻。所以，原告刊登假照片的行为入选“2009年十大假新闻”的内容，本身并无不当和失实之处，被告刊登的“2009年十大假新闻”的文章，并没有侵犯原告的名誉权。综上所述，原告的诉讼请求缺乏事实和法律依据，被告不存在侵权的主观过错，不存在违法行为，主要内容基本属实，不构成侵犯名誉权。请法院驳回原告全部诉讼请求。

（三）事实和证据
广州市天河区人民法院经公开审理查明：2009年11月12日，原告在其出版的《新快报》第A05版刊登《石家庄暴雪封城——54年来最大降雪，积雪几乎高达半米》一文，文章右侧的图片下注明“11日，石家庄市民清扫楼顶积雪”。当月18日，原告在《新快报》第A26版刊登“更正说明”，内容为：11月12日，本报在A5版刊登了一张“石家庄市民在屋顶扫雪”的图片，系转载自11月11日的网易新闻中心（内文署名“来源：中国广播网”）该图配有“11月11日，石家庄市民在屋顶扫雪”的说明；后经证实，网易该图片并非石家庄大雪的新闻图片；特此更正。
2009年11月11日，南方网、奥一网、华商网均发布了与本案所涉照片相同的照片，并均注明来源于中国广播网。原告主张其刊登的照片下载于网易，但未能提供证据证实；原告承认未经过实质性审核便引用该照片。
文汇新民联合报业集团（下简称文汇新民集团）、上海社会科学院新闻研究所（下简称社科院研究所）主办的《新闻记者》杂志在2010.1总第323期中发表《2009年十大假新闻》一文，第十条假新闻为《石家庄积雪比人高》，内容如下：【刊播媒体】《新快报》等；【发表时间】2009年11月12日；【作者】不详；【“新闻”】图片说明是：“11日，石家庄市民清扫楼顶积雪。”【真相】1月13日15时，环球网发布了署名“记者高友斌”的消息：“网民曝国内网站移花接木，以假照片报道石家庄大雪。”环球网称，网民“鸡蛋壳”经过查询……这张照片果然是一家名为“The Chive”的国外网站在7月15日发布的一组照片中的一张……再按原图地址，这张照片是2008年12月20日发在一家名为“cmexota”的俄罗斯网站关于意大利大雪系列照片中的一张——去年12月，意大利与奥地利接壤地区曾降过厚度达2米的大雪。照片来源果然找到，但奇怪的是，《西部商报》和《黑龙江晨报》也在同一天刊登了这张照片，究竟是这三家报纸联手造假，还是从同一网站下载，或是由谁同一发稿，有待大家提供确切证据。【点评】网民思宁在西祠胡同发帖《石家庄雪灾假照片的编辑分析》，指出：《新快报》刊登的假照片并非照搬http：//thechive.com网站上的原照片，而是斜着剪裁掉原照片画面上的“PISTEDAT”和“theCHIVE.com”标识，剪裁掉大窗户下面的窗户所在的那一层楼外貌的画面，以及左下方的树的部分画面。可见，这不是误用，而是明知照片出处的故意剽窃造假。就这样，去年意大利的雪，飘落在今年的石家庄，令中国新闻界蒙羞！该文中有一幅漫画，漫画中人物上方注明：“造假，过去用糨糊剪刀，现在用电脑！”
2009年12月30日，新民网发布了《2009年十大假新闻》，内容与前述《新闻记者》发表的文章一致。2010年1月2日，被告属下的南方报业网转载了新民网的《2009年十大假新闻》，并将文章标题命名为《2009十大假新闻公布　中国海军逼退潜艇居首》，其中第十条为《石家庄积雪比人高》，内容除缺少其中的漫画及【刊播媒体】、【作者】、【真相】部分外，与新民网发表的一致。
原告主张自南方报业网转载该文章后，其曾多次要求被告删除，但对此原告未能提供证据证实。原告于2010年3月12日向本院提起本案诉讼，天河区人民法院于同年4月16日开庭审理，被告已于2010年6月1日将本案所涉文章从南方报业网上删除。原告要求被告赔偿损失30万元，对此未能提供证据证实。

（四）判案理由
广州市天河区人民法院经审理认为：关于本案所涉的《2009年十大假新闻》一文，可认定文汇新民集团、社科院研究所主办的《新闻记者》是该文的首刊媒体，被告属下的南方报业网是该文的转载媒体。就侵害名誉权之侵权行为的成立要件而言，转载作品和首次刊登的作品并无不同，只要其报道严重失实并导致被报道对象名誉受损，即可构成侵害名誉权的行为。但是，首刊侵权报道之新闻媒体，毕竟是侵害受害人名誉的始作俑者，是受害人名誉受损的主要原因，转载媒体转载侵权报道，虽在客观上加大了报道的传播范围，可能加重受害人的经济等方面的损失，但如果让转载媒体对侵权的转载报道承担过重的民事责任，则会不合理地加大转载作品的成本，从而窒息转载媒体的生存空间。并且，从现实来看，目前国内门户网站若从合法媒体转载信息，确实对原文中的事实部分难以进行审查核实，故让其履行完全的审查核实义务是不现实的，让其承担与首刊媒体相同的责任也是不公平的。因此，对于非故意的转载，不宜作为侵权对待。
根据《互联网信息服务管理办法》第十五条、第十六条的规定，互联网信息服务提供者不得制作、复制、发布、传播含有侮辱或者诽谤他人，侵害他人合法权益等内容的信息。由此可见，互联网信息服务提供者应当对法律禁止发布的信息负有监控义务。由于考虑到网络信息量巨大、网络信息服务提供者的监控技术可能性、法律判断能力和经济承受能力等，故网络信息服务提供者的监控义务应控制在合理的限度内，可依据表面合理标准审查信息是否明显属于《互联网信息服务管理办法》所禁止发布的反动、色情、侮辱或诽谤他人等内容。《新闻记者》刊登《2009年十大假新闻》，并无声明不得转载或未经许可不得转载，故被告的转载行为未违反法律规定。被告转载该文，并将文章标题重新命名为《2009十大假新闻公布　中国海军逼退潜艇居首》，从该标题看，并无侮辱、攻击性语言，被告亦无对该文内容进行实质性的添加和渲染，可见被告已履行合理的监控义务，并无故意侵害原告名誉之过错。同时，《中华人民共和国侵权责任法》第三十六条第二款规定，网络用户利用网络服务实施侵权行为的，被侵权人有权通知网络服务提供者采取删除、屏蔽、断开链接等必要措施。网络服务提供者接到通知后未及时采取必要措施的，对损害的扩大部分与该网络用户承担连带责任。也就是说，被告作为网络服务提供者，承担必要措施的义务是在接到权利人的通知后的合理期限内。本案原告主张自南方报业网转载该文章后，曾多次要求被告删除，但对此未能提供证据证实，对该主张不采信。而原告于2010年3月12日提起本案诉讼，天河区人民法院于同年4月16日开庭审理，被告已于2010年6月1日将本案所涉文章从南方报业网上删除，天河区人民法院认为，被告已在合理期限内采取了必要措施停止对原告的侵害，即原告第一项诉讼请求已实现。

（五）定案结论
综上所述，被告在转载至删除本案所涉文章的整个过程中没有过错，原告亦未能提供证据证实被告属故意转载，故被告的转载行为不构成对原告名誉权的侵害。原告要求被告赔礼道歉、赔偿损失证据及理由不足，不予支持。经广州市天河区人民法院审判委员会讨论决定，依照《中华人民共和国侵权责任法》第三十六条第二款，《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》第六十四条第一款，《互联网信息服务管理办法》第十五条、第十六条的规定，判决如下：驳回原告广东新快报社的诉讼请求。本案受理费2 000元，由原告广东新快报社负担。
一审判决后，双方均无上诉。

（六）解说
转载是中国媒体的一大特色。本案争议焦点在于，在原载媒体的文章出现侵害名誉权纠纷时，转载媒体是否应承担与原载媒体相同的责任?
本案在审理过程中，存在三种不同的观点：
第一种观点认为：本案处理应以本院766号案为依据。即，若本院766号案认定该案两被告侵害原告的名誉权，则本案被告亦侵害原告的名誉权，承担与本院766号案被告相同的侵权责任；若本院766号案认定两被告不构成侵害原告的名誉权，则本案被告的转载行为亦不构成对原告名誉权的侵害。该种观点将转载者视作共同侵权人，或者认为转载媒体仍然负有与原载媒体相同的核实责任，由此判决转载媒体承担与原载媒体相同的侵权责任。
第二种观点认为：不论本院766号案是否认定为侵权，本案由于不能证实被告是故意转载，故被告的转载行为不构成对原告名誉权的侵害。一般情况下将非故意的转载不作为侵权对待，只有转载机构和转载者明知原载已构成侵权依然予以转载的，或者转载后知道已构成侵权而不予以更正者，才可视作转载侵权。参见王利明、杨立新主编：《人格权与新闻侵害名誉权》，526页，北京，中国方正出版社，1995。
第三种观点认为：在审查转载者的责任时，应分开来论。因内容失实侵害他人名誉权时，因主观过错较轻，主要承担及时更正和道歉的法律责任，法院可根据扩大侵权后果的程度适当确定赔偿责任；转载者对与原被转载作品不一致的内容发生的侵权后果承担责任；转载者转载的作品由于侮辱性言论侵害他人名誉权或隐私权、肖像权等民事权利时，转载者应当承担侵权责任。
本案的处理综合采纳了第二、第三种观点。理由是：转载是中国新闻媒体目前比较普遍的一种行为，且是法律允许的。由于我国目前新闻媒体的设立采用严格的审批机制，可以推定新闻媒体的报道有较高的可信性，对于转载媒体而言，其他新闻媒体也可算作是一个可信的信息来源，从现实来看，转载确实对原文中的事实部分难以进行审查核实。但转载者扩大了信息的渠道和受众范围，一旦发生侵权，必然扩大侵权后果，不让其承担一定侵权责任也是不合理的。
结合本案具体案情，被告的转载行为无违反法律规定，被告虽将文章标题重新命名，但无侮辱、攻击性语言，被告亦无对文章内容进行实质性的添加和渲染，在被告转载时，原文未被认定为侵权，可见被告已履行合理的监控义务，并无故意侵害原告名誉之过错。本案还有一具体细节，即原告于2010年3月12日提起本案诉讼，天河区人民法院于同年4月16日开庭审理，被告已于2010年6月1日将本案所涉文章从南方报业网上删除，故天河区人民法院认为，被告已在合理期限内采取了必要措施停止对原告的侵害，即原告第一项诉讼请求已实现，亦符合《侵权责任法》的相关规定。因此，被告的转载行为不构成对原告名誉权的侵害。遂作出上述判决。
（广州市天河区人民法院　黄玉聪　陈俊雅）